「瘋狂不是一種自然現象,而是一種文明產物」─Michel Foucault。
首先,我想從電影裡Stuart這個角色的處境開始進入這部片的問題探討,Stuart是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(20世紀末、21世紀初)的邊緣人,他酗酒、流落街頭、吸毒、有暴力傾向,從兒童之家、感化院、勒戒所到監獄,轉存成多到數不完的前科和有時會纏身的瘋狂念頭,以一個「正常的」現代人的反應來說,別說是與他當朋友了,連靠近或講個話可能都不想或不敢,或者厭從心生覺得這種人真是社會的麻煩、蠹蟲。然而這種情況在我們的社會如果有心注意,並不難看見,我曾在人來人往的週六淡水午後,那天還是元旦,與友人走在淡水老街,當時因為想起從前曾看過重建街的舊照片,便走離主要熱鬧的那條街,拐進幾乎已無人跡的重建街內,重建街旁有間小小萬應公廟,廟前橫躺了一個人,一張瓦楞紙、一條被褥與幾包家當,那位「街友」安穩地睡在那兒,彷彿前街的熱鬧喧嘩與他了無相干。這部電影給我幾個印象很強烈的畫面,其中的一個便是開場時Stuart坐在街頭,帶著一種漠視車來人往的眼神。
Stuart這集合了多重元素的角色,其處境恰巧就像傅柯(Michel Foucault)在《古典時期瘋狂史》(Histoire de la foile à l’âge classique)中所描述的那般一樣生動,從城市興起、資產階級冒出頭以來,為了維護「理想的城市」的秩序與整潔,社會有權力也有義務來處置這些破壞和諧的邊緣份子。於是在17世紀,形成了一個監禁的世界,源於笛卡兒(René Descartes)的理性思維,「理性」在17世紀萌芽、成長,瘋狂之人喪失了遊蕩在城裡或鄉野的權利,被關進了監牢內。這部電影跟傅柯這本書有個共同且有趣的特點,電影帶著觀眾一步步回顧Stuart的人生,從最近的一次進監牢開始回到9歲時進了兒童之家,讓觀眾看見了每一次改變、拉扯Stuart人生的過程;《古典時期瘋狂史》中,傅柯也是類似的作法,讓讀者們看見了瘋狂變形的過程與在各時代的地位,從中世紀晚期到古典時期,講瘋狂何以被社會排斥、定義與制裁。
「他不再只是一個位處邊緣、既熟悉又可笑的側影;它現在取得了劇場里的中心位置,就像一位真理的掌握者─他在這裡扮演的角色,和那些在故事和諷刺詩裡頭,被瘋狂玩弄的人物,既互補又相反。如果說瘋狂使得每個人都迷失在他的盲目裡,那麼,反過來說,瘋子就是可以為每一個人提醒他的真相;在一個人人欺人又自欺的喜劇裡,他是二次度的喜劇,騙局之騙局;他的傻言傻語,一點也沒有理性的外貌,卻說出了理性的語言……」(摘引自《古典時期瘋狂史》,三聯,頁21)。
因為Stuart這個敏感的身分,使得這部片可以在幾乎每分每秒都充滿刺點,簡單舉其中幾個讓我爆笑的地方,社會局的一群正常人要從劍橋前去倫敦示威遊行竟是由Stuart開車,而且他開得非常慢,且從沒有超速!途經白金漢宮,他拉下車窗,對著白金漢宮亂比一通,附帶一句:「我們才不需要女王!」,到了示威遊行地方,鎮暴警察出現並告訴抗議民眾們,他們將因為顧及用路人之權益與不甘擾到其他人的前提之下,警察們將圍起鐵架將他們保護在一個安全的地方,在一連串官腔的問答之中,但Alexander則問:那我們不就等於是被關在監牢內?員警回答:先生,那是你的用詞。但幾秒後的畫面卻是如此,Alexander跟Stuart像被關在牢裡一般,抗議的群眾在夜間被圈圍起來,是政府權力的勝利,緊接著是巡邏警車經過,Stuart用他一貫的咆哮與帶髒字的話語尖銳地對員警提出質疑:每年監獄內多少人死在獄卒手中?而司法機構或獄卒們的解釋卻是:哦,天啊!我怎麼知道用錯誤的姿勢去折他的身體對他的健康不好呢?接著Stuart繼續對員警質問,躺在圍欄內的人其實都醒著,卻聆聽著一個瘋子的話語,可是這瘋子的話語又是如此的中肯。
Stuart這類的邊緣人被城市逼退到角落,甚至被城市中的人們視而不見,最悲慘的是當他們想要發出點聲音時,城市以秩序這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來消聲。與Stuart相反,Alexander則是標準文明社會的象徵,他彬彬有禮、住在整潔的房子,穿著體面得宜,沒有任何違和的動作,典型的紳士;Stuart則是睡在公園、街頭或髒亂不堪的家中,手裡不是夾著煙就是拿著啤酒,衣服髒臭、滿口髒話和辱人的字眼,也就是因為這股衝突,讓這部電影如此好看的原因,因為觀眾是透過Alexander這位現代城市人的視角去看待Stuart被扭曲的過程。
印象最深刻的是當Stuart告訴Alexander說:「從那天當我發現暴力這東西之後,不再是弱小的一方,我感覺自己不只強壯了五十倍,在你總是被欺負,被叫做廢物,被欺凌了這麼久之後,你會知道暴力這東西,以及對暴力的恐懼,還有瘋狂足夠唬住別人了。我過去常常讓自己處於一種狂怒的狀態,這樣子六個月過後,我發現我無法停止,之後那瘋狂就不再是我能掌控的了。」從小被哥哥性虐待與同學霸凌,到進了兒童之家或感化院也逃離不了被欺負的命運,甚至到了社會是被歧視的邊緣人,種種極端的壓抑,訴諸正常的管道卻又得不到適當的處置或回應,於是Stuart如同許多社會版頭條的人物扭曲、爆裂了,他沉醉在暴力的附加效用之中,享受暴力帶給他的快感。而這類事情,也是傅柯在《古典時期瘋狂史》書中曾點出之事,在理性極端壓制的終點,爆裂成為必然,也是從尼采以來,我們一路目睹發生之事。